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葬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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葬心

阿政一過來便四處查看了楚地和魏地的情況, 然後便是不滿了,琇瑩除了船道外,在地方上的治理只能說一團糟, 除了農人繼續種糧以外幾乎什麽都是一片混亂,房屋依舊是被水泡得破爛,那街上滿是所謂的游俠互相鬥毆, 還有那被撕得粉碎一看就是琇瑩的手筆的告示。

昨日並未細看, 今日一見簡直是亂七八糟。

因為搶糧一事, 魏人根本就不服管, 一股仇氣積在胸口,這已經是他料想的最壞的情況了。

琇瑩見他皺眉和蒙毅披著寒露走了回來,就知道他一早就過去看了各地的情況, 他睜開了眼睛, 洩出些哀痛,而後裝作不在乎的, 打了個哈欠,一幅沒睡醒的樣子,勸他。

“阿兄,別糾結了,短時間是治不好的, 他們只要不出亂子就好了, 尚無為吧。”

他在這個地方上的治理確實可以稱得上是無為,但也曾想過有為。

他把大梁的水排開, 是打算來波輿論洗白一下, 然後他派的人就被打了, 他就又想挪點糧給他們,結果寫的招工重建大梁城的告示就被人偷摸撕了, 還沒想挪糧呢,他們叛亂了。

他要招人,即使給糧,別人也不來。他更不可能讓駐守的秦軍幫他們修房子,就算他讓人去了,也是被魏人給排斥,覺得他秦人心懷不軌。

幾番折騰,他徹底擺爛了,決定做一個無情的剝削者,只有兩個要求,按時交糧和不謀反就可以了。

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擺爛,別說搞基建了,他要不是有大軍護持,估計早就被給弄死了。

他又打了個哈欠,一副困死了的模樣,阿政見他這鬼樣子,就知道他天天在這閑得沒事做,除了運糧,每天就是帶著自己的大軍去平叛,其他時間就是睡覺。

把自小讀《商君書》,勉強算是積極可為的琇瑩變成這個天天日上三竿起,黃老的清靜無為掛在口的樣子,足可見他在這幹啥啥不行,做啥都得被人罵。

“尚無為?”阿政反問道,他還沒說完,琇瑩就閉上了眼,扭頭回了屋裏,“阿兄還早,我回去睡了!”

“你給孤站住。”阿政覺得他跟死了半截一樣,實在是挑戰他底線。

“正值弱冠之年,你看你什麽樣子。”

琇瑩直接坐在了臺階上,將手掌置於眼前,看了一眼太陽,溫溫吞吞的道,“阿兄,你難道不知道,我現在幹點啥,都會引起叛亂嗎?有時候,黃老也沒什麽不好。休養生息,我不折騰或許就是最大的治理了。”

“或許吧,有時候我們放慢一些,不要那麽著急。好好曬曬太陽,養養身體也很好。”

他眸色清明,很明顯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,或許他亦在勸別的什麽。

阿政輕哼一聲,“所謂放任自流,那都是君王失權,或是偷懶躲閑的借口。”

琇瑩嘆氣,誰都勸不了哥哥放慢腳步的。

阿政捏他臉上僅存不多的肉肉,輕聲叱罵他,“權力亦是刀鋒,常用才會常新。他們不聽你的,陽奉陰違,你便是在屋裏寫八百萬張計劃都沒用。”

“既治不好,留著便是遺禍,全遷走吧!孤為你換一批民來,琇瑩,這次莫讓孤失望了。”

你為了這些人,忍著亂象,裝成無所謂的樣子,上瞞王上,下瞞阿兄。孤真的很失望,琇瑩。

琇瑩睜大了眼睛,他頓時伏跪於阿政身側,他顫聲喚著阿政,“阿兄,我知錯,可在等等好不好?我已經在想辦法了,我很快的。”

這些人的命也並非草芥微波,此地之人至少也有十幾萬,我們等等不好嗎?

此地遷匈奴,路途遙遠,步行,幾乎必死無疑。

阿政未理他,他輕笑,可眸光很深,“起來,把身上的灰撣一撣,再與孤說。”

琇瑩扯著他衣袖,慌張起身想拉著他進屋,阿政未動。

琇瑩咬了一下唇,便放下了抓兄長衣擺,連木屐也未穿好,便光腳去內殿拿出幾十張白紙,白紙上累累墨筆,盡是他寫下的治理計劃。

他的眼睛帶著無聲的哀求,他跪在地上將萬萬字的計劃奉上,他向他的哥哥承諾,“阿兄,等時間消磨他們對秦人恨意,我一定會治理好這裏。你瞧他們現在已經開始種六月的糧了。會好的,都會好的,他們不會再陽奉陰違的。”

所以可不可以等一等,阿兄,求你,那麽多人的性命,要我怎麽視若無睹。

阿政沒有看那些墨字,任由琇瑩攥在手裏,他撫著自己的幼弟的頭,像安慰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獸。

“在傷口上撒在掩飾的粉,只會讓它腐爛的更快。”

“唯有刮下爛肉,才能健康的行走,現在的他們便是這塊地上的爛肉。這塊爛肉是秦種下的,所以孤現在要削了他們。”

若是孤沒見便算了,孤見了,必須解決了,孤不喜歡拖延,畢竟夜長夢多。

至於遷何人過來,大抵是最聽他話,且困為糧食產量增加而人口增多的秦人吧。

這時的淮河依然是亞熱帶的氣候,離降溫的小冰期還有很長時間,為什麽他還會這麽冷呢?

琇瑩抱緊了自己的手臂,垂下了眼,“阿兄,是不是當初我不搶糧就不會有這個局面。”

阿政嗯了一聲,默認了這個事實。

“琇瑩,只是那時來魏國不就是為了糧嗎?而今治理因人禍不好,你我必要補救。”

他們就是為了轉嫁秦的災難啊,現在說這些太遲了。而且這遷人本來便在他的最壞預想之中,連琇瑩都知道的事,他就如何不知。

秦楚已經開戰,這揚場爭百萬眾,或有閃失,盡是數萬秦人喪命。他不會拿他秦的國運來堵一個消彌恨意的時間,最好的局面是快速收納韓魏為已用,然後積累實力,一鼓作氣吞下楚地。

他既來了,不該為秦謀一個好局面嗎?

至於琇瑩的心性柔軟,也不可以,孤也要把這個性子給他掰過來。

遷人,勢在必行。

琇瑩輕輕地問哥哥,“我們還要殺多少人呢?”

阿政擡眼看朝陽,光一照,晨霧已經散去。

“不知道,但還要走。琇瑩,當斷不斷,必受其亂。大愛乃愛天下,大仁則必舍小義。”

我有欲愛萬人者必殺千人者之時,甚至欲愛天下人而殺滅千萬人之時。

野死無人收,千裏無雞鳴。仁君開不了疆,拓不了土,霸主應愛民馭民更殺民。

琇瑩癱在地上,抱著自己的膝蓋哭,抹眼淚喃喃道,“這什麽世道啊,怎麽對你我要這樣難,別人當王都是輕輕松松,生殺予奪,想幹什麽事都行。為何我們,便是,便是,這般日日取舍,一步之差,便是取舍萬人。”

阿政輕哼一聲,手指撫著泰阿劍的劍柄,無聲的表示不讚同,當王,只想生殺予奪,隨心而為,在這世道裏,那就等著被人滅國吧!

況且琇瑩,是你也曾知道的,吞下地,歸了心,才能為你我的民,否則就是殺向你我的刀劍。

琇瑩似有對自己的滿腔哀憤,所有的情緒全部炸開,泣不成聲。

“阿兄,是我之錯,我做的不好,阿良,魏人,韓人,皆因我而死。”

他捂著自己的臉,似哀似痛,“都是因為我,是我無能,是我太軟弱才至今日之局。是我讓秦在災的糧不夠的,亦是我一心想掩飾,想粉飾太平,圖求無為,想讓時間消磨一切,才至今日阿兄所見的人怨沖天,亦有明日萬眾屍骨成山。”

自問自問,回首時是否面目全非。

他怎麽長成這個模樣,溫柔的甚至連怨恨都留給自己,認定一切冤孽是因他而起。

這與他有什麽關系!

阿政見他在那裏嘶心裂肺的哭,卻第一次沒有安慰他,他抽出劍鞘重重打向他的背,伴著那一聲破風聲,還有琇瑩的悶哼聲。

阿政聲音清寒,“給孤起來!”

琇瑩擡起眼睛看他,阿政面容冷峻“發瘋滾回鹹陽去,這件事已定,你此次思慮不全,已有罪在身,需要的是盡快解決,戴罪立功,莫在多言。”

他明明穿的是廣袖,卻像著了鎧,刀劍銳光,明明在側,卻隱於周身,他的每句話都是天下至尊之風,他和他腰間懸的泰阿一樣,端凝沈雄、大巧不工。

先是王上,再做阿兄。

他摟著這個淚眼婆娑的孩子,讓他抱住他的腿,將淚沾在他衣上,微涼。

“琇瑩,這些事不是你的錯,與你何幹!張良,孤賜死的,魏韓之人你所行搶糧之事無不是孤默許的,你我忍見我大秦銳士餓死嗎?天災也非人力控制,我知,你也努力了,既已如此,何必存愧。”

阿政的姿態依舊完滿矜貴,他的心亦是,這些人的怨也好,恨也罷,他皆不存於心,這不是他要思考的,或許會有,也不會填滿心。

琇瑩為臣,甚至稱得上純臣,可以一心愛民,為民謀生,不作他想。

可他不同,他是王上,是想結束這個亂世的霸主,江山久固,民心安穩,這才是他的仁義。

王者之心,應存大仁義。

“琇瑩,若是此事你不可做,便歸鹹陽做你喜歡的屯糧,修武器罷,好好做別的事。後面的事莫要再參與了。”

好孩子,若真的難受,便統一後你在過來吧。

琇瑩啊,不想參與便算了,寡人換別人來。

這是他可以的僅存的柔憐。

琇瑩展袖振臂,無聲的行了大禮,他的頭抵在冰涼的石板上,烏發雜著白雪,淚水滴在地上,他哽咽不成聲。

良久,才道,“我可以的,阿兄,我會做完的。”

先做秦公子,再做琇瑩。

世道如此,磨我心性,我會親自殺死這個滿心軟弱的自己。

剪不斷,理還亂,那就一刀全砍了吧!

我是不是早該如此了?

阿政嘆息,他的目光太深,又溢出些許溫柔,他俯下身將手放在琇瑩的發間。

琇瑩的仁柔是天生的,他生來熱烈,心存志向,要對他好的秦人更好,他說阿兄第一,秦國第二。

可在成長的過程中,他被廣博的愛漸漸充盈,他心中觀望天下,或許是對孤的絕對自信,默認了天下都是秦人,想讓天下人好,他將天下的平民當成友人。

於是便有了白發,有了羞愧,或許對一個仁者來說這是合適的,甚至他已擁有了許多人終身追求的東西,可對馬蹄尚且未止,刀鋒的血尚未幹的秦的公子來說,是致命的,他的愧疚會殺死他。

所以琇瑩,睜開你的眼,看看這世間,暫時舍棄你不合時宜的,後面長出來的血肉吧,跟上孤。

還會有無數的鮮血與刀劍等著阿兄,阿兄要你跟著我。

琇瑩咳了幾下,然後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唇,臉上帶了點血沫,目光與阿政在這一時那麽相似,他們都很堅定。

“不合時宜,便錯了,錯了要改,我改!”

舍下這顆仁心,做好紅塵的公子,做好征伐的準備。

琇瑩的動作很快,在當天他就帶人按著戶籍遷了幾千人往匈奴去。

阿政那邊,李斯也早收了令,遷了四郡的人往韓魏填。

他們動靜不大,更是分批送人,但是也瞞不過在魏王宮軟禁的李左車。

“你瘋了嗎?秦琇瑩,你們這樣做,若公之於眾,往後哪國之人不怕你秦!”

琇瑩正讓碩給他取了孔雀石與藍銅礦,自己調成了石青石綠兩種顏料,配著濃墨丹砂,正鋪紙作畫。

“這不是你該管的事,左車。而且他們現在也怕我們。”

他頭也沒擡,徑自取青調蘊出那畫中的萬裏清水。

李左車發現他面中僅存的稚氣消彌,巍峨若山峰累累,讓他忍不住退後一步。

他定了心神,扭頭就走,也對,他暴秦的事關他趙國李左車什麽事,被折騰亡國了才好。

琇瑩未有言語,又畫下一筆,為畫中人添上一筆,點了睛。

他們沒有機會了。

南方水稻可種兩季,初春的一季稻米已經錯過,他們而今又錯過一波,很快家中老小便都要挨餓了,半數是私軍的楚軍的軍心可以不亂嗎?

人心惶惶,勢便如爛盆中的沙,洩了。

他畫完最後一筆,便輕笑起來,“碩,喚扶蘇過來。”

“算了,等幹了後,你親自給他送去吧。我給我阿兄畫畫,這小子非見了就要,鬧得我頭疼。”

他這邊話落音,那邊扶蘇便跑了過來。

“王叔,你打先生了嗎?先生都呆了。”

琇瑩輕挑了眉,眉目清雋,回他,“應該沒有。”

“不過蘇蘇,若是我打了又如何?與我生氣?”

扶蘇縮了縮脖子,他笑起來,天真又可愛。

“王叔打了就打了唄,我為什麽生氣。我是來問王叔原因,又不是怪罪王叔。”

琇瑩輕笑起來,他招手喚扶蘇來看畫,“你的先生估計是被你父王嚇到了。”

扶蘇看著畫中的自己,樂呵呵地笑,“哦。他被像父王的王叔給嚇到了。”

他指著畫中的兩個相伴的黑色背影,扭頭看琇瑩,“這是父王和王叔吧!”

琇瑩點了頭,抱起他,“是啊,蘇蘇真聰明。”

扶蘇撇了撇嘴,“父王和王叔總黏在一起,連在給我的畫中也是這樣。”

琇瑩拍他腦袋,“我與我阿兄親近不行嗎?我就喜歡和我阿兄黏一起,你小子少管!”

扶蘇捂著腦袋,輕哼一聲,就要下來。

琇瑩放了他,他做了鬼臉,就往外跑,邊跑邊道,“王叔是個嬌嬌兒!”

多大了,還黏哥哥。

琇瑩沒生氣,他也沖外面喊,“小扶蘇,你不知道你王叔還有個渾號叫秦嬌嬌嗎?”

一個才五六歲的幼稚鬼,小樣,我二十年的幼稚鬼還幹不過你了。

“公子,畫還送嗎?”碩輕問。

他剝了個橘子,也沒撕白絡,直接隨手扔在嘴裏,“不送了,等這小子來求我。”

即使說著玩笑話,公子身上威勢仍是比以往重了不少,公子啊,回不去了。

琇瑩扭頭,將畫晾在一旁,才與碩道。

“我變了嗎,碩。”

碩拱手道,“碩不知。”

琇瑩哈哈大笑,笑著笑著,又似在哭,“阿兄說會改變這個世道,也許那個世道中融得下那個琇瑩,或許那個世道裏有琇瑩,也或許沒有。”

這個亂世容得下仁人,容不下有仁心的秦公子。

鼓鐘將將,淮水湯湯。淑人君子,懷允不忘。

鼓鐘欽欽,鼓瑟鼓琴 。以雅以南,以籥不僭。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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